蟬的幼蟲生長在汙泥中,主要是分布於平地及低海拔地區,鳴聲非常響亮,在台灣中南部的公園及田野中都聽得到,十分普遍。
最近這幾年來,我經常在嘉義蒜頭糖廠的林道中來回穿梭,邊走邊沉思,學屈原行吟澤畔。今年從五月開始,沿路都聽得到蟬的鳴叫聲,到現在即將進入七月,蟬鳴聲越來越是淒切,不知道牠們的生命何時會結束,像那根拔高音的琴絃般,突然斷絕。
其實蟬聲在初秋時中斷是正常的,因為羽化的蟬在那個時節幾乎都已經死掉了,跟「噤若寒蟬」或「寒蟬效應」根本無關。古人拿「蟬突然不出聲」來發展出這類成語,根本就是胡說八道,自以為是,不明白生物界的存亡現象。
蟬的一生很是傳奇,台灣蟬的壽命平均大約只有五年左右,前四年都躲在樹下汙泥中靠樹汁養活生命,經過幾次脫殼,最後一年終於羽化成蟬,爬上枝頭鳴叫求偶,在交配後雄蟬先死去,雌蟬在產卵後也跟著死去,真是悲壯。
據說牠們產卵的地方,還會散放出一種特殊的分泌物質,讓樹枝慢慢腐化,最後從樹幹中脫離,讓上面的受精卵可以在樹根汙泥處蜉化,延續生命。最近林道中的小樹枝,常常毫無緣由地從上面掉下來,也不知道是暴風雨造成的,抑或是雌蟬的分泌物造成的,大自然的力量還真是神奇。
回憶小時候在嘉義市崇文國小讀書的時候,校園中有幾棵日治時代留下來的鳳凰樹,每年六月就把自己的葉子染紅,樹上照例會有蟬的鳴叫聲,讓幼小的我總以為蟬是依附鳳凰木而生的。後來上了大學,校園中流傳一首民歌,曲名就叫「秋蟬」,旋律優美,但歌詞一味走浪漫路線,脫離現實,不但沒啥麼深度,內容簡直是不知所云。
為了印證「不知所云」的說法,我特別把歌詞列了出來,不信請看:
「聽我把春水叫寒,看我把綠葉催黃,誰道秋下一心愁,煙波林野意幽幽。花落紅花落紅,紅了楓紅了楓,展翅任翔雙羽燕,我這薄衣過得殘冬?總歸是秋天(總歸是秋天),總歸是秋天(總歸是秋天),春走了,夏也去,秋意濃。秋去冬來美景不再,莫教好春逝匆匆,莫教好春逝匆匆。」
嚴格講,這類小蟲自從脫殼羽化成有翅膀的蟬後,生命就只有短短的半個月,雖然每隻蟲羽化的時間都不太一樣,但基本上從國曆五月到八月都聽得到蟬的鳴叫聲,應該歸屬於夏蟲才對。
國曆八月約相當於農曆七月,把最後死的那批蟬說成是「秋蟬」,基本上也沒錯,但扯到「春水」和「殘冬」,那就太遙遠了,堪稱是一首「為賦新辭強說愁」的民歌代表作。
記得以前林懷民寫過一篇小說名叫「蟬」,大林文庫桃紅色封面,尺寸剛好適合放在大學女生的牛仔短褲後面的褲袋裡,隨時可以掏出來閱讀。他當年才二十一歲,卻體會到了許多生命中的密碼和幽微細膩之處,真是個早熟的天才。
我當時還在讀初中,根本不知道誰是林懷民。讀高中時認識了一批文藝青少年,開始大量閱讀各種哲學和文學作品,有些根本就是囫圇吞棗,消化不良。當時閱讀林懷民的「蟬」,看不懂卻很喜歡,只覺得有點沒來由地惆悵,搞不清楚文字中為何會有這樣的氛圍、譬喻和哀傷。如今年過七十,重讀這篇小說,當然全都看懂了,雖然如此,心靈依舊會有著些許的悸動。
當年的林懷民已經熟知蟬的生命傳奇,所以用蟬來譬喻那些早逝和迷惘的年輕生命,其中有些人的生命在現實中雖未終結,其實已經是個心死的人了。他自己當時就是個已經心死的人,在中篇小說〈安德烈.紀德的冬天〉中,把同性戀者心中的掙扎和罪惡感刻畫得入木三分,那情況豈止是冬天而已,生命根本就癱瘓在陰暗處,完全看不到未來。其中部分情節,也許還是他人生真實的經歷也說不定,否則心境和筆觸為何會顯得如此的蒼涼、陰暗和寫實。
他和蔣勳後來終於分手了,不過並沒有像蟬一樣宿命式地結束生命,反而奇蹟式地分別走上了全新的人生:一個到法國專攻藝術史,一個到美國改學現代舞,他們傑出的表現,後來長期影響著我們這一代人的審美思維。
以我自己為例,跟他們相差約八歲,在台北居住的時候,就曾去學校旁聽過蔣勳的課,假日常常和太太到青年公園和南海學園看雲門舞集的表演,有幸跟著他們兩人的足跡,在台灣一起成長,茁壯,終至於又慢慢衰老,造就出屬於人生少數美好的回憶畫面。就算是現在,邊在林道中散步,邊聽手機中蔣勳的演講,伴隨著蟬的鳴叫聲,這又是何等愜意的事。
蟬的鳴叫,在生命成長的過程中一直是個神祕的吸引,以前讀宋詞的時候,偏愛柳永:「寒蟬淒切」、「驟雨初歇」、「多情自古傷離別」這幾句,喜其含有淡淡的哀愁意味。如今進入老年期,識盡各種愁滋味,身體也變得更加衰弱些,欲說還休,欲說還休,卻道天涼好個秋。
寒蟬的鳴叫所以淒切,是因為即將結束生命的緣故,多年的等待,換得一季的喧嚷,頗有「風蕭蕭兮易水寒 壯士一去兮不復還。」的悲壯。
最近黃昏的時候,南臺灣下了幾場莫名其妙的大雨,有別於以前的午後雷陣雨。雨後的世界一片清新,隔天上午前往林道健走,聽到蟬叫聲,印證了「寒蟬淒切,驟雨初歇」的意境,仿佛走在宋詞的長安官道中,何處是歸程?長亭更短亭。
我現在居住的社區四周都被大馬路隔離,基本上聽不到蟬鳴的聲音,卻因為耳朵老化的關係,常常出現耳鳴的現象。午夜夢迴,起來上廁所,常常疑是聽到蟬的鳴叫聲,誤以為正在林道中穿梭,類似這樣的幻境,不知道是該覺得歡喜抑或是感到悲哀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