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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 那一年三月下旬,當我做完「攝護腺癌切除手術」後,沉默了好一陣子,主要原因是手術本身雖然沒問題,但發生了許多併發症,讓我根本就笑不出來,搞不清楚這場手術對我未來的人生而言,到底是加分抑或是扣分?

    按照身體復原的速度,我原本對手術結果很樂觀,心想出院後就送個花籃給醫師,彼此相互拉抬,壯壯聲勢,沒想到後來花籃始終沒送出去,並不是主治醫師不好,是我自己體質太遜,承受不起他精雕細琢式的開刀手法。

    我的泌尿科主治醫師是個中年才俊,身強體壯,經驗豐富,責任心強,醫術精湛高明,擁有部定副教授頭銜,也擁有多種專業學會會員的資格,不管臨床、研究或教學、在醫界中都屬個中翹楚,是個不可多得的第一線醫師,到處受人敬重。

    正因為如此,所以當初才放心拜託他幫我做手術,把餘生交付給他料理。

    換言之,這場手術本身應該沒有什麼問題才對,有問題的是,我的癌細胞已經擴散到淋巴腺,一下子切除了20個淋巴結,導致系統性功能突然失調,體液回流無方,最後往下囤積,造成下半身嚴重水腫,體重比手術前足足增加了八公斤,體內裝的全都是組織液,這還真是當初始料所未及之事。

    更糟糕的是,我右腳膝蓋原來就有輕微的肌少症,被骨科醫師誤診為退化性關節炎,平常靠訓練周遭肌肉維持身體平衡、走路沒問題,如今因水腫關係,不免加重酸痛級數,再加上手術時間長達四個多小時,上半身平躺,下半身兩隻腳懸掛在架子上,久而久之難免有拉傷肌肉,導致筋膜發炎等症狀發生。

    有些醫師習慣用這個姿勢進行攝護腺癌手術,早在做切片時我就注意到這個問題了,也不方便表達意見。

    出院後第一次回診,主治醫師只關心治癌大方向,心中早就在規劃下次的賀爾蒙治療以及放射線治療、冷凍治療…等事宜,對於我主訴的水腫和疼痛兩個議題,始終採取消極性的回應。

    也許在他心目中,如何延長病患生存期比什麼都重要,其餘就當成是主旋律外,自然會衍生出來的裝飾音符罷了。

    對於水腫,他樂觀認為慢慢會消退,僅開個利尿劑聊表心意。自從看到《長庚醫訊》第41卷第4期專家寫的文章後,我終於死了這條心,因為天底下除了金庸小說中的西毒歐陽鋒外,沒有人可以整天倒立著走路的。淋巴液要想回流,唯一的方法就是腳的高度要高過心臟。

    最近選擇去看復健科,接受電療及壓縮牽引等方面的治療,希望多少會有些效果。

    至於右大腿疼痛,泌尿科開出鴉片級的止痛藥給我,認為再痛也鎮壓得住,看起來誠意十足。

    回家後發現實在痛得難受,三更半夜空腹吃了一顆鴉片級的「及通安」錠(Ultracet),雖能止痛,醒來時卻突然感覺天旋地轉,比開完刀後的第一天暈得還要更為嚴重些,像這種「有個性」的藥物,實在不是我這種虛弱體質的人所能夠承受得了的,隔天上午只好去疼痛科掛門診,想聽聽其他醫師們的意見。

    為了怕屆時找不出病灶,那天早上我刻意不吃藥,沒想到走路時痛到冷汗直流,癱在候診室中的椅子上呻吟,讓別人看笑話。好不容易才輪到我的看病專屬時間,早就過了午時三刻了。

    相對年輕的麻醉科醫師在經過一連串的問話及測試之後,認為我的疼痛是屬於肌肉痛、筋膜發炎、關節痛…等範圍,不像是神經痛或癌細胞侵襲的徵兆,極有可能是手術時雙腳懸架太久,導致組織發炎,再加上原先的退化性關節炎因水腫而導致疼痛加劇,造成目前的綜合性症狀。

    最後他提出治療三對策,即;(一)吃藥(抗焦慮藥+非類固醇消炎止痛藥)止痛,控制症狀:(二)熱敷按摩打通脈絡系統,避免長期受阻;(三)必要時打針治療。

    當時我覺得他講的很有道理,回家後也按照醫囑確實執行,但慢慢又發現其中有窒礙難行之處。

    首先,「抗焦慮藥+非類固醇消炎止痛藥」是屬於傳統治療退化性關節炎的手法,目前還是有效的,但用久了總是不行的。

    當肝、腎、胃、腸…全部都受不了,水腫現象又更加嚴重的時候,要怎麼辦?有替代性的治療方案嗎?

    更何況長效型「痛立安膠囊」(U-CHU" ACEO CAPSULES RETARD 90MG)越來越壓不住陣腳了,連所謂的高峰藥效期走路都很痛。更令人擔心的是,若只能長期吃藥、一旦急性疼痛轉化成慢性疼痛,日後治療起來就更為棘手的了。

    這位醫師雖然有教我針對肌肉群熱敷的手法,但要打通整個脈絡系統談何容易?我熱敷幾次之後,感覺毫無成就感可言,後來只能被動針對疼痛處塗抹藥膏,做做樣子,聊勝於無。

其次,熱敷按摩雖是治療疼痛常用的方法,但和治療水腫的方法又相互背道而馳。淋巴囊水腫的人最怕皮膚受傷,導致傷口感染,所以不喜歡冰敷和熱敷,也不能深度按摩,否則難免欲益反損,結局與原先的期待將會產生嚴重性的落差。

    再其次,醫師說必要時還有注射藥物治療,我不知道要注射什麼藥劑,莫非是類固醇?可說是既期待又怕受傷害。除非有把握一次打通,或是已經到了癌末,日暮窮途,否則藥的副作用還是要兼顧的。

    雖然顧及到胃腸肝腎的受損,不太喜歡吃藥,但因為疼痛的關係,不吃也不行,人生到此山窮水盡疑無路,真是難過。

    最近新開的止痛藥物突然改成每隔八小時吃一次,我把它調整成晚上八點、清晨四點及中午十二點各吃一次,因為怕傷胃,清晨四點那一次最為難過,總要吃些食物墊底,半夜蒸包子吃餅乾成為常態。

    這次的手術,最成功之處就在於出院前就拔掉導尿管,既沒有血尿,也沒有小便疼痛的現象。剛開始雖然出水滴滴答答,像是前世記憶中的簷滴,帶著些許悲劇性的感傷,後來慢慢也就順暢了。

    目前雖然還有些漏尿情況,但不算嚴重,這表示膀胱和尿道的縫合手術做得相當穩定細膩,醫師的誠意和技術值得信賴肯定。

    另外,術後PSA指數也已經出來了,只有0.09,表示癌細胞切除得很乾淨,果然是慢工出細活。

    事實上,我現在擔心的並不是術後癌細胞是否復發和轉移等問題,反正一切交給醫師和命運之神去安排就好了,我個人只能盡人力由天命,活多久算多久,沒什麼好怨尤的。

    我比較在意的反而是水腫和肌肉疼痛問題,因為這關係到生活品質,從此我再也無法像術前一樣,自由自在出去散步和購物了,這是最讓我感到心痛惋惜的地方。就算我理性上能認同這是延長生命必須要付出的代價,心中還是相當難過和惆悵的。

    還記得出院前,腹部骨盆腔附近在拆除引流管之後,曾經轟轟烈烈地激痛過一場,仿佛是癌末會有的現象。

    先是瘠椎下方感覺有點走樣,整個下午坐立難安,黃昏時引發更激烈的疼痛,打針後稍微好些,不料近子夜時,突然痛得加倍肆無忌憚,淋漓盡致,躺在病床上左翻右滾,呼天叫地,痛出一身冷汗來,連值班的住院醫師都被嚇到了,顯得有些束手無策。

    後來逼不得已,胡亂幫我打些嗎啡等級的止痛藥及鎮定劑,讓我一個人在病房中繼續哀嚎掙扎。值班護理師在旁邊儘說些風涼話,欠缺同理心,像是一群搭錯車的不相干旅客,好像牠是個無辜的受害者似的,牠的表現跟牠的身份根本就不搭調,讓人無法苟同。

    如眾所知,哀號嘶吼和身體扭曲是疼痛的主要表達方式,沒有人願意無緣無故不顧形象這樣做,她們當了這麼多年的病房護理人員,難道至今還無法適應職場的特殊狀況嗎?喜歡清靜還不如回家當大小姐或少奶奶比較搭調些,真是一群厚顏無恥的傢伙。

    掙扎久了,情況莫名其妙就慢慢穩定下來,睡了幾個小時也就好了,不過始終弄不清楚導致疼痛的背後原因所在,醫師也一直含混其詞,也許他也不知道答案。

    院方為防萬一,隔天早上安排我到急診處照腹部X光片,最後也沒看出什麼問題來。

    住院醫師後來推斷是大便通過傷口處所引發的疼痛,不無可能。不過有經驗的人後來都一致認為,可能是該處組織被切割後,藉著引流管被拔去後的空檔,重新在適應新的環境和生態,找尋自己的定位,屬於赤裸裸的「爭權奪利」,難怪腹如刀割。我樂觀地把它當成是短暫的內戰局面,希望不要變成慢性疼痛就好了。

    後來去看復健科,照X光片,發現最後一節瘠椎位置有些走位,也許跟這次的疼痛有些關連也說不定。

    相對之下,現在的大腿膝蓋長期痠痛,需要定時吃定量的止痛消炎藥遏止病灶,沒完沒了,不知要吃到何年何月何日何時方歇,反而覺得討厭。期待復健科的進一步檢查和診斷,能夠對我的未來帶來新希望--如果還有未來的話。

    我年輕時曾經長期觀察自己的身體,歸納出許多適合自己生存的法則,這些法則長期累積下來,呈現出養生的秘訣,造就出理科檢查數字上的優勢(血管硬化除外)。

    舉例來說,我白天寧願坐著打瞌睡,絕不上床睡覺,晚上固定時間吃安眠藥,然後睡足六至七個小時。表面上我被安眠藥所操控,其實是我利用安眠藥控制了自己的作息,將生活規律化,有效解決文明病的問題。

    人若能不靠安眠藥,仍能控制生活作息,那就更為了不起了。

    這樣的養生秘訣,讓我長期維持住身體的健康,難怪手術前,主治醫師在看完我的基本檢查數字後,誇獎我身體保養得還不算差。

    當然啦,癌症還是個例外,這種病可能不是靠預防就能達到效果的,必須要能提早發現,提早治療才行。

    以前總以為自己得了什麼癌跟什麼癌,後來發現其實都不是,虛驚一場,最後確定得的是「攝護腺癌」,其中之曲折,只有溫庭筠的:「過盡千帆皆不是,斜暉脈脈水悠悠」詞句,才能訴說出其中複雜的心境。

    至於「腸斷白蘋洲」,那又是人生之所必然的結局,只不知道會發生在何年何月何日何時而已?

    手術後,原想繼續照著過去的人生規則走,不料這些規則全部都變成不適用了,人的生活習慣只能跟在病情和症狀後面亦步亦趨,充滿無力感,不是理性能貫徹實踐的,想起來真是悲哀。

    記得出院後第一次回診時,泌尿科主治醫師特別提到李開復寫的《我修的死亡學分》這本書,還說李是他的偶像,推薦我買來看一看,應該會有所啟發。

    我原本不置可否,也不知道李開復是誰?後來我太太體貼地買了一本送我,趁空翻了一下,原來主角是統派的大人物,長期住在北京,只有在生病時才想到要回台灣治療。

    坦白講,我是個一輩子懶散在過生活的人,人生靠著誤打誤撞,好不容易存活下來,不像書中主角那麼精明幹練,生活那麼忙碌,人品那麼優秀傑出,事業版圖做得那麼龐大非凡。

    正因為彼此是屬於不同世界的人,所以書看了以後、並沒有引發太多的共鳴和感動,只覺得他靠化學藥物治療淋巴癌,竟然能從該書第一版的2015年6月,一直存活到現在,還沒被感染,堪稱是奇蹟。

    也許我的主治醫師欣賞的是李的成就、高度、大氣和意識形態,我在意的是他出書後竟然還能再存活這麼多年,真不簡單。相對之下,我的人生可能嚴重欠缺這類生命奮鬥的韌性和姿態,難怪終我一生,也只能當個沒出息的月薪族,領退休金度餘生。

 

 

【後記】

這是我三年多以前做完手術後半個月所寫的文章,調子顯得非常灰暗,低沉消極,以為從此無法復原了,字裏行間不免充滿著盡是絕望的筆觸。如今我的身體狀況跟當時相比,已經算是好很多了:水腫早就消退,大腿疼痛也不見了,PSA指數在賀爾蒙療法的壓制下,長期維持在0.025以下。怕讀者誤以為我仍然身處在當時的苦難情境中,所以特別提出來說清楚講明白,免得被誤解。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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