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蘋果的滋味」是黃春明早期小說中的一個篇名，不過我在這裡無意討論小說，純粹是要談蘋果的滋味。
小時候，只有在親友送禮或參加學校遠足時才吃得到蘋果。親友送禮吃到蘋果可以理解，因為不吃就壞掉了，大家分著吃就是了，除非轉送給別人，譬如老師或醫師…之類的，至於學校遠足吃蘋果，這需要說明一下。
小時候就讀嘉義市崇文國小，這是全國第二大的小學，僅次於台北市老松國小，全盛時期全校常常同時擁有七八千名學生，六年級全校模擬考試成績可以排到一千多名，榜單又臭又長嚇死人，可以想見其規模和盛況。
當時因為教室不夠，低年級和中年級常常只上半天課，每班人數多達近百人，一張桌子坐三個人。我一年級到四年級名次固定在八十名上下徘徊，五年級後突然飆升到前十名，同樣情況的同學大有人在，後來才知道背後原因所在。
那個年代還有升學考試，一年級到四年級因為名次和升學無關，所以導師可以隨意操弄成績，家長職業的好壞和送禮的多寡直接決定排名順序的先後。
我記得當時的班長是省立嘉義醫院(現在的「署立嘉義醫院」)院長的兒子，學校大門對面的別墅就是他家的宿舍，也就是現在的「宏都崇文天下」的前身，那塊地當時屬於省立嘉義醫院所有。
到了五年級以後，因為要升學，事關學校聲譽，導師不敢再明目張膽，隨便亂排名次，直接改以考試成績決定前後順序，所以有實力的窮人家小孩紛紛上演大翻身的戲碼。
學校為了怕導師們繼續亂搞，考卷按出題情況分由不同班級的導師交換批改，給分很嚴苛，就算要作弊也無從做起。這些都是屬於和蘋果滋味不相干的事，我所以寫出來，就當成是一個視角性的觀察和交代好了，有助於大家對那個年代基層教育界大環境的理解。
我現在要講的是國小三年級全校性遠足那件事。當時同年級一千多人在老師的帶領下，從學校東門走出校區，沿著吳鳳南路浩浩蕩蕩走到中埔鄉的頂六國小，在操場後面的樹林裡吃午餐，再走回學校。
關於遠足這件事，同學們大都很興奮，但多數家長也都很煩惱，因為不但要帶水壺，還要帶午餐用的食品和水果。
水壺裝的就是白開水和一顆酸梅，這大家都做得到，食品也許一兩塊吐司或麵包餅乾就可以解決了，但水果象徵性地要帶一顆蘋果，雖然沒有嚴格規定，但沒帶會被人家恥笑。
當其時，大家都把蘋果當成是高級水果的象徵，帶其他水果鐵定會被隔壁座勢利眼的小胖笑死。小胖後來在開計程車，據說最近剛申請六萬元紓困補助，一年前在嘉義火車站前碰到過，相貌沒變多少。
後來我把遠足這件事跟父母報告，父親當時是國營事業的技工，業餘賣醬油維生，生活本來就很拮据，哪有錢特別去買一顆蘋果給我？我本來對這件事也不抱任何希望，不料遠足前一天晚上，媽媽不曉得去哪裡弄來一顆蘋果，我興沖沖地帶在身邊，隔天就去遠足了。
中午拿出來吃的時候，還是被小胖笑了，因為他帶的是顆紅通通的富士蘋果，我帶的是當時還不為人知的黃皮蘋果。我不理睬他的嘲弄，逕自跑去洗手檯洗淨果皮，當場咬了起來，只覺得果肉軟軟鬆鬆的，有一股淡淡的芳香，覺得特別好吃，這個味道我一直很懷念。
長大後自己賺了錢，總想買最貴的那一種來解饞，誰知滋味總不如當初那一顆好。試問，一顆150元的富士大蘋果，吃起來脆脆酸酸的，能好吃到哪裡去？
後下心想，也許黃皮蘋果比較對味口，於是就去買最新鮮的日本青森縣進口蘋果，咬起來還是很脆，完全沒有當年那種初戀的鬆軟感覺，更別提淡淡的芳香味了。後來聽人家說，蘋果和香蕉混在一起吃會便秘，我既不能不吃香蕉，只好選擇放棄蘋果。
退休後，有一次想買蘋果炒蝦仁配啤酒聽音樂，匆忙中拿了一盒打六折的青森蘋果結帳，回家後才發現拿錯了，懶得再回去換，只好將就用。沒想到這一吃，竟然吃到了小學三年級遠足時的滋味，是標準的「綿蘋果」的味道。
「綿蘋果」是我後來上網時才查到的名詞，係相對於「脆蘋果」而言，這類「綿蘋果」越成熟風味越佳，吃起來質地軟軟鬆鬆的，滿口芳香，好吃極了。後來我回去賣場追查，發現它並不完全是黃皮蘋果，黃皮中帶有幾許淡紅色，是屬於「名月」品種。
據網路資料顯示，日本 1955年在《日台貿易協定》加入「蘋果」一項，以富士蘋果為主，其中也有青森蘋果。我母親當年在水果攤買的那顆蘋果，就是屬於青森蘋果中的「名月」品種，十一月採摘，十二月外銷到台灣，我吃的時候是隔年四月，正是屬於成熟享用期，風味絕佳，鬆軟中帶著淡淡的果香。
前幾天我到賣場中去尋寶，剛好對了季節，難得苦中作樂，大快朵頤，差點忘了現在是癌末第四期。不過話又說回來，癌末還有心情關心這種小事，表示我的生活目前還處在一個連續穩定的狀態中，能不吃止痛藥是其中最大的幸運，這又不能不暗自竊喜。
人生酸甜苦辣鹹都有，五味雜陳，真是複雜啊！雖然如此，但願還能再過幾年像這樣平靜的生活，好死總不如賴活，啦啦啦♫♬♪…，音樂真是好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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