自古以來,凡是用中文寫下的詩詞歌賦,若是全部加起來,何止億萬首千萬闕,其中能夠被當代或後世視為是佳句甚或是佳篇者,可說是沙中掏金,少之又少。
這些經過披沙濾水階段之後所揀練出來的金子,堪稱是詩詞中的精華,其共通點若是歸納起來,不外乎下列三點:(一)能夠巧妙說出別人想說卻又說不出來的那份感覺,情真意切、言簡意賅、韻味無窮,具普世經驗,讓旁人閱讀後得到啟發,進而產生認同感。(二) 兼具流暢性及口語化,容易被傳誦。(三)若是有句有篇有境界,則成佳篇;若是有句無篇有意境,則成佳句。佳句固然難得,佳篇更屬少見。
至於這些佳句佳篇是否合乎韻腳格律,若不是考科舉,其實並沒那麼重要。先不管十三元和平水韵之間的糾纏、坦白講那些韻牌所限定的韻和字,雖然限制了作詩者創作時的自由,卻也啟發了作詩者的靈感。
以《紅樓夢》第三十七回的詠海棠七言律詩為例,限韻在十三元(以「元」字為首的韻部),並規定起頭一個韻必須要用「門」字,其餘詩句最後一個字也必須在:「盆」、「魂」、「痕」、「昏」四字中落腳。
其實十三元韻部中所納的字元甚多,如:「門 存 村 昏 魂 尊 痕 根 孫 恩 論 温 樽 坤 奔 吞 盆 渾 昆 暾 閽 藩 屯 豚 捫 崙 敦 飧 蹲 蓀 墩 髡 婚 褌 鯤 侖 琨 噴 塤 鵾 跟 惇 垠 黁 惛 賁 臀 燉 掄 沄 芚 緼 猻 啍 亹 璊 囤 焞 輼 飩 湓 拫 嶟 蜳 們 魨 弴 蘊 縕 瘟 鼲 穈 虋 棔 焜 炖 軘 純 [純束]吨 混 餛 蜫 噋 憣 鷷 [與蹲通]搎 殙 貇 渀 [同奔]噸 汶 [汶濛,玷辱也]吩 涒 錕 忳 錛 涽 庉 薞 殟 繜 鶤 旽 葐 菎 騉 驐 豱 墫 睯 菛 惀 槂 撴 瘒 瓫 瑥 蒽 猑 倴 蟦 忶 湣 鐼 澊 餫 [與餛通]顐 橔 喰 泍 霕 鞎 踚 緷 棞 睧 惃 轋 訰 瀳 朜 煾 婫 暋 菕 禤 婨 闦 溷 [鬱熱也]黗 痻 琿 泿 犜 坉 怋 拵 韞 囩 玧 憞 陯」等字皆是,ㄚ環卻偏偏抽出「盆」、「魂」、「痕」、「昏」這四個字出來,明明含有深意,主要是以這四個字做結尾,容易寫出悱惻淒美的詩句出來。
前一篇文章曾經提到歐麗娟教授所寫的《詩論紅樓夢》,她在這本著作中闢了一個章節,名為:「十三元──纏綿悲戚的韻部」,主要也是在討論這方面的問題,可以參考。
這個「門」字和「盆」、「魂」、「痕」、「昏」四字,對於詩歌的創作者而言,既是限制,其實也是啟發,導致有些作詩者對詩題並無真切的情感和心意,就硬是利用這些韻腳的字湊成詩句,就算偶而會形成佳句,也很難會形成佳篇,因為詩意無法貫穿全局故也。然而若是過度重視全局,常常有篇無句,也很難是好詩。
三十七回的那幾首詠海棠七言律詩到底寫得好不好,這並非本文唯一要討論的重點,不過李紈硬說薛寶釵第一,不但賈寶玉不服,連我也是不服的,相對之下,我覺得瀟湘妃子這首〈詠白海棠〉詩,論才情應該是第一的。篇幅所限,我單討論薛林兩人的詩,其餘詩作就不加細談了。
就如同黛玉在第四十八回對香菱所說的,作詩並不難,不過是起承轉合,當中承轉是兩副對子。雖說是如此,不同的人寫出來的詩硬是風格不同,高下差距極大。
黛玉這首詩的第一聯是:「半捲湘簾半掩門,碾冰為土玉為盆。」這是「起承轉合」中的「起」,詩句對得雖然不是很工整,但作為律詩的開端,可說是單刀直入,異軍突起,引起讀者看詩的興趣,相對於寶釵「珍重芳姿晝掩門,自攜手瓮灌苔盆。」的矜持慎重,在靈性的啟發上可說是高明許多。
第二聯是:「偷來梨蕊三分白,借得梅花一縷魂。」這是「起承轉合」中的「承」,承接上聯加以申述,詩句不但對得工整,且有奇氣,一面交待了白海棠的顏色,還在盆栽中灌進了花的靈魂。這「一縷魂」同樣比寶釵的「露砌魂」稀奇真摯許多。
第三聯是:「月窟仙人縫縞袂,秋閨怨女拭啼痕。」這是「起承轉合」中的「轉」,有轉折的意思。上半句用「縞袂」形容「白海棠花」,下半句則轉為自嘆身世,詩句同樣對得工整,但有不祥之氣,暗示她後來的夭亡,「縞袂」不免成為「喪衣」。單就這一聯而言,確實不如寶釵的詩句來得「含蓄渾厚」,莫非李紈也看出了其中的端倪?
第四聯是:「嬌羞默默同誰訴?倦倚西風夜已昏。」這是「起承轉合」中的「合」,是文章結束的意思。我覺得這一聯可以修改得再好一點,譬如改為「嬌羞『暗泣』同誰訴?倦倚西風『日』已昏。」比起寶釵的:「欲償白帝宜清潔,不語婷婷日又昏。」還是顯得高明些。
其中:「嬌羞默默同誰訴?」若是改成「嬌羞幽怨同誰訴?」自是更佳,她後來在〈菊夢〉一詩中,就有「醒時幽怨同誰訴」的佳句,但因此詩第二聯已經出現「怨女」,所以就不敢再用「怨」字,避免重複。
整體說起來,黛玉這首詩屬於性情之作,可說是別開蹊徑,才氣逼人,雖有「偷來梨蕊三分白,借得梅花一縷魂。」的佳句,但並非傳世之作,總是存在有一些缺點,但不至於比薛寶釵的詩差。
再來看第三十八回的菊花詩。這一次不限韻,大家可以自由發揮,所以才情高低就變成其中決勝負的關鍵之所在了。這一次,瀟湘妃子果然不負眾望,魁奪菊花詩,前三名都是她的作品,唯一需要辯證的是,「詠菊」和「問菊」到底那一首寫得比較好些?
李紈的公評是:〈詠菊〉第一,〈問菊〉第二,〈菊夢〉第三,可是有很多人都認為〈問菊〉第一,〈詠菊〉第二,此處不妨客觀來比較一下這兩首詩的內涵和底蘊。
先看〈詠菊〉。第一聯:「無賴詩魔昏曉侵,繞籬欹石自沉音。」這是「起承轉合」中的「起」,翻成白話,意思是說:「想作詩的願望和情緒日夜糾纏著我,逼著我只好圍繞著籬笆豆踱方步或倚靠在石頭上獨自低吟沉思。」作為「起承轉合」中的「起」,這算是很好的開端。
第二聯是:「毫端蘊秀臨霜寫,口齒噙香對月吟。」這是「起承轉合」中的「承」,承接上聯加以申述,詩句翻成白話就是:「筆鋒蘊涵著清秀之氣,對著秋天的菊花臨摹描繪,口齒中含著秋菊的芳香遙望著月亮吟詠。」作為「承」,這算是中規中矩的敘述和承接,不算特別好,也不算特別差。
第三聯是:「滿紙自憐題素怨,片言誰解訴秋心?」這是「起承轉合」中的「轉」,有轉折的意思。詩句翻成白話就是:「滿紙書寫的都是關於自己平日自憐自艾的幽怨,透過這些隻字片語,誰能了解我對於秋天的感觸?」
作為「轉」,這是把前面對於秋菊客觀的感受情愫,突然轉化為自己內心情緒在秋天時候的宣洩和寄託,期待有知心人能理解,將「秋菊」與「我心的感受和幽怨」糾結在一起,提升了詠菊的深度。
第四聯是:「一從陶令評章后,千古高風說到今。」這是「起承轉合」中的「合」,是文章結束的意思。詩句翻成白話就是:「自從陶淵明那首『採菊東籬下,悠然見南山。』的詩句被傳誦之後,千百年來關於菊花的高風亮節形象,就一直被輾轉傳播到現在。」
作為「合」,從第一聯的詩興,到第二聯的實際詠菊,到第三聯借「詠菊」抒發自己的情懷,到第四聯終於又回到詠菊的現實,並作個結論,在內容結構上自是無可挑惕。美中不足的是,全篇中找不到可以千古傳誦的佳句,作為奪魁之作品,並無太大的說服力,事過後很難被記住。
再來看〈問菊〉。第一聯:「欲訊秋情眾莫知,喃喃負手叩東籬。」這是「起承轉合」中的「起」,翻成白話,意思是說:「我想要詢問關於秋天的訊息,誰知大家都不知道,我背負著雙手,喃喃自語叩問著東籬下盛開的菊花。」作為「起承轉合」中的「起」,這算是讓人感到驚喜的開端。
第二聯是:「孤標傲世偕誰隱?一樣花開為底遲?」這是「起承轉合」中的「承」,承接上聯加以申述,詩句翻成白話就是:「像你這類孤標傲世的花木,應該找誰(類「陶淵明」)一起歸隱才好?為什麼同樣是開花,你不在春天開花?卻選擇到秋天才開花?」
作為「承」,這算是很具突破性地敘述和承接,像這種具有普世情感或美感經驗的問話,兼具我前面所說的流暢性及口語化,很容易形成千古名句。
第三聯是:「圃露庭霜何寂寞?鴻歸蛩病可相思?」這是「起承轉合」中的「轉」,有轉折的意思。詩句翻成白話就是:「你生長在空蕩蕩的庭院花圃中,長期沾滿了風霜和露水,那是何等的寂寞?當鴻雁南歸,蟋蟀淒切鳴叫的時候,可曾引起你相思之情緒?」
作為「轉」,這是把第二聯的問菊繼續問下去,只是第二聯問的是菊花的生長習性,第三聯問的是菊花的成長空間。表面上是在問菊花,其實是在問自己,在詩詞中,自己化身變成了菊花,似轉而非轉,看似是第二聯情緒的延伸,其實已經由時間而悄悄轉化成空間,因空間而產生了寂寞和相思之聯想。
這四個問句問下來,非但菊花無法回答,連問的人和聽的人都痴了。果不其然,後來這兩句詩連同下文兩句詩,多次在瓊瑤的小說中出現,我十幾歲看到的時候驚為天人,直接背下來,但不知道詩句出處,後來讀《紅樓夢》文本時,才算是看完了整首詩句。
第四聯是:「休言舉世無談者,解語何妨話片時。」這是「起承轉合」中的「合」,是文章結束的意思。詩句翻成白話就是:「你不要以為世界上沒有人可以與你交談,哪怕彼此只說上隻言片語,也能相互溶進對方的心思中。」
看來這是比「拋書人對一枝秋」更高的境界了,在菊花未折未供之前,即將自己的幽怨,硬是加進菊花成長時的生命中,藉著問菊,把自己平時無法表達出來的情愫娓娓道瀉出來。
總結來講,黛玉這首〈問菊〉,不但有佳句,亦屬佳篇。雖然第一聯和第四聯看起來比較稀疏平常,但若是沒有第一聯的破題,就不會有第二、三聯的妙問,連續高峰之後,宜有第四聯的頓悟和結尾。
基上所述,我認為黛玉這首〈問菊〉,才是菊花詩中的第一名。